發布時間：2014-11-30|發布者: 大(da)連鹽化集團|欄目：歷代鹽業
清代兩淮(huai)鹽商的“儒士風”
文章作者：趙銀笙 文章來源：江蘇金橋鹽化集(ji)團有限責任(ren)公司
一(yi)
“士(shi)農工商”四民(min)之說，源于(yu)(yu)被后(hou)人稱(cheng)之為鹽神的管仲。由于(yu)(yu)“四民(min)”都是(shi)“國之石（柱石）民(min)也”，所以本(ben)沒(mei)有(you)高下卑賤(jian)之別(bie)，只有(you)前后(hou)左右之序，就(jiu)如一株參天之木(mu)，士(shi)如土壤，農如樹(shu)根，工如樹(shu)干(gan)，商如樹(shu)葉。
然而，隨著傳統禮(li)教等級思想的不(bu)斷(duan)發酵(jiao)，“四(si)民”的社會職業屬性(xing)慢(man)慢(man)異化為(wei)社會身份定(ding)位(wei)，“士(shi)為(wei)民之首，商(shang)為(wei)民之末”成為(wei)社會主流認知。不(bu)但唐太(tai)宗要求工商之流(liu),“必不可超授官秩，與朝賢君子(zi)比(bi)肩而(er)(er)立，同坐而(er)(er)食”，宋代也有商人“不得與士(shi)齒” 的(de)定(ding)律。
實際上(shang)，“士(shi)(shi)”的屬性(xing)有(you)一(yi)個演化過(guo)程。歐洲有(you)騎士(shi)(shi)，日本有(you)武士(shi)(shi)，中(zhong)國不但有(you)著書立說(shuo)的學(xue)士(shi)(shi)、為知己者死的勇士(shi)(shi)，還(huan)有(you)懂(dong)陰(yin)陽歷算(suan)的方(fang)士(shi)(shi)、為人出謀劃策的策士(shi)(shi)。直到春秋末年(nian)之后(hou)，“士(shi)(shi)”才逐(zhu)漸成為統(tong)治階級中(zhong)知識分子的統(tong)稱。
由于“士(shi)”是(shi)百(bai)姓中的白領、官僚們(men)的候補，古人往往皓首窮經以求躋身儒士(shi)之林。史湘(xiang)云曾苦口(kou)婆(po)心地勸賈(jia)寶玉“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(xue)問”，范進應(ying)試及第(di)后喜不自(zi)勝地出現(xian)了癲狂狀態。在(zai)那個時(shi)代，儒士(shi)們(men)以頭上的一頂(ding)方(fang)巾在(zai)商賈(jia)面前(qian)耀武揚威，常(chang)令后者艷羨不已(yi)。
不過，兩淮鹽商(shang)們對“儒士”的傾慕和神往并非一時的心血來潮(chao)，也非功利性的附庸風雅，他們以腰纏萬貫的雄厚財力作(zuo)后(hou)盾，延攬(lan)名士，結社酬唱，把兩淮大(da)地激(ji)蕩得詩(shi)意濃(nong)濃(nong)，文氣習(xi)習(xi)。
二
兩淮(huai)鹽(yan)商中許多人本身(shen)就是(shi)文(wen)士，他(ta)們一手擎(qing)著算盤戥(deng)秤，一(yi)手(shou)拿著(zhu)四書五(wu)經，在商場(chang)博弈的同時(shi)盡情地享受文化套(tao)餐(can)。有一首《揚州竹枝(zhi)詞》寫(xie)得很生動：“邗上時花二(er)月中，商翁大(da)半學詩翁”。
結社吟詩，是古代(dai)文人(ren)(ren)們的一大(da)盛(sheng)事。東(dong)晉王羲(xi)之(zhi)等江南名士４３人(ren)(ren)曾(ceng)(ceng)(ceng)聚會蘭亭(ting)，宋代(dai)詩人(ren)(ren)蘇舜(shun)欽、梅堯(yao)臣等曾(ceng)(ceng)(ceng)唱和滄浪(lang)亭(ting)，元(yuan)代(dai)顧瑛筑(zhu)等曾(ceng)(ceng)(ceng)集會玉山草堂。這些文壇佳(jia)話歷(li)久(jiu)彌新(xin)，現代(dai)文人(ren)(ren)的筆會就濫觴于(yu)此(ci)。
對于(yu)結社吟詩，大(da)鹽商(shang)馬曰琯情有獨鐘。他與眾多儒士結成“邗江吟社”，賓朋酬唱，風雅(ya)倜儻，一時(shi)傾動大(da)江南北。《韓江雅(ya)集》９卷，共收(shou)錄雅(ya)集活動５８次的詩歌６９２首(shou)。
1743年9月(yue)9日的重陽節(jie)，天高云(yun)淡，馬曰琯(guan)邀請眾詩人齊聚行庵，以(yi)“人(ren)世(shi)難(nan)逢開口笑,菊花須插滿(man)頭歸(gui)”為主題由眾人分韻(yun)賦詩(shi)，大家一面(mian)把盞，一面(mian)吟詠，其樂融融。聚后葉震初、方環(huan)山專(zhuan)門合作畫(hua)了一幅(fu) “九日行庵(an)文燕圖(tu)”，形象地(di)描摹了這次(ci)雅集的盛況(kuang)。
可以想見，結社吟詩時的(de)馬曰(yue)琯耳(er)畔不可能(neng)還響(xiang)著(zhu)銅錢的(de)叮噹聲(sheng)，心胸中定然充溢著(zhu)采菊籬下的(de)怡然自(zi)得。
再說另(ling)一(yi)大鹽商(shang)江春，他有“以布衣上交(jiao)天子”之稱。對這位游走于商場與官場之間的鹽商，《揚州畫舫錄》稱為“工制藝，精于詩,與齊次風（召南），馬秋玉（曰琯）齊名。”他每每倘佯于草長鶯飛的淮揚大地，唇齒間不時吟詠出對自然的眷戀和對生活的感懷。
與馬曰琯、江春(chun)等吟詩酬唱的“雅士”作派不同，鹽商汪懋麟則是一副儒家“學究”的風采。他參與《明史》修纂之后辭官回到了揚州，白天治經、夜晚讀史，除了《百尺梧桐閣詩集》之外，還著有《百尺梧桐閣文集》8卷、《百尺梧桐閣遺稿》10卷等等。
如果僅以上(shang)述三人來(lai)佐(zuo)證兩淮鹽(yan)商(shang)的“儒(ru)士風”顯然有曲高和寡之(zhi)嫌，實際上(shang)兩淮鹽(yan)商(shang)中的馬曰璐(lu)、江昉、汪楫、許(xu)承宣、孫(sun)枝蔚(yu)、程夢(meng)星、程晉芳等(deng)都是“亦(yi)商(shang)亦(yi)儒(ru)”之(zhi)輩。至(zhi)于與江春齊(qi)名的鄭鐘山、鄭鑒元兄弟，他(ta)倆好(hao)經術(shu)，門無雜賓，基本上(shang)已由鹽(yan)商(shang)轉化成了儒(ru)士。
三
魏(wei)晉時的曹丕曾經(jing)說過：“文人相輕(qing)，自古而(er)(er)然”，但(dan)這句名言(yan)在兩淮“儒商”們(men)面前卻(que)被顛覆得(de)面目全非。他們(men)富而(er)(er)有義，義而(er)(er)優雅(ya)，不但(dan)為文人們(men)著(zhu)書(shu)立說提供襄助，而(er)(er)且(qie)與儒士們(men)志趣相投，惺惺相惜。
祖籍韓(han)國的(de)(de)(de)大鹽商安麓村(cun)與書法家汪膚(fu)敏的(de)(de)(de)交往(wang)頗具“欲擒故縱”的(de)(de)(de)戲(xi)(xi)劇性(xing)。初對汪對安的(de)(de)(de)盛(sheng)意延請并不(bu)領(ling)情，后卻主動登門造訪。讓人(ren)始料(liao)未及(ji)的(de)(de)(de)是(shi)，安麓村(cun)不(bu)但未張門盛(sheng)迎，反而(er)“使人(ren)要于路，掖入(ru)之(zhi)，見則命書戲(xi)(xi)目數出”。其后才告之(zhi)“先生古君子，前(qian)特相戲(xi)(xi)耳”，并款留堂(tang)上(shang)宴饗賞戲(xi)(xi)，而(er)且所(suo)奏戲(xi)(xi)文，都(dou)是(shi)之(zhi)前(qian)汪膚(fu)敏所(suo)書寫的(de)(de)(de)戲(xi)(xi)目。可以說，安麓村(cun)為結交文人(ren)，真的(de)(de)(de)動了一(yi)番心思。
“橫陳圖史常千架，供養(yang)文(wen)人過一生”，可(ke)謂是對馬(ma)(ma)(ma)(ma)曰琯向儒之心、好士之情的(de)精準定論。學(xue)者(zhe)厲(li)鶚年屆六十還無子(zi)嗣，馬(ma)(ma)(ma)(ma)氏(shi)特(te)為其(qi)割宅蓄婢；著名史學(xue)家全祖望罹患惡疾，馬(ma)(ma)(ma)(ma)氏(shi)出千金招聘名醫(yi)為其(qi)治療；吳興(xing)姚世鈺客死揚州(zhou)，馬(ma)(ma)(ma)(ma)氏(shi)出面(mian)為其(qi)料理后事并刊刻文(wen)集。馬(ma)(ma)(ma)(ma)曰琯去(qu)世后，學(xue)者(zhe)阮元不無惋惜地寫道：“揚州(zhou)業鹽者(zhe)多，今求(qiu)一如馬(ma)(ma)(ma)(ma)君者(zhe)，不可(ke)得矣。”
而鹽商(shang)程(cheng)晉芳(fang)與吳(wu)敬(jing)梓(zi)(zi)的(de)(de)莫逆之交可說(shuo)(shuo)充(chong)滿著悲情。吳(wu)敬(jing)梓(zi)(zi)曾(ceng)多次應邀北上(shang)淮安程(cheng)晉芳(fang)家(jia)做(zuo)客，為(wei)創(chuang)作《儒林(lin)外史》積累(lei)了(le)豐富的(de)(de)生活素材。后來，程(cheng)晉芳(fang)因嗜書(shu)如(ru)渴(ke)，遍(bian)交文士，家(jia)財蕩盡，債積如(ru)山。乾隆十九(jiu)年（１７５４）倆人偶(ou)遇于揚(yang)州(zhou)，吳(wu)敬(jing)梓(zi)(zi)不勝唏噓地說(shuo)(shuo)：“子亦到我地位(wei)，此境不易處(chu)也，奈何！”別后七(qi)天(tian)吳(wu)敬(jing)梓(zi)(zi)便(bian)客死揚(yang)州(zhou)，程(cheng)晉芳(fang)便(bian)得(de)知噩耗，懷著滿腔的(de)(de)痛楚、滿腹的(de)(de)無助(zhu)寫下了(le)“涂殯匆(cong)匆(cong)誰料(liao)理，可憐猶剩典衣(yi)錢”的(de)(de)詩句。
投之(zhi)以桃，報(bao)之(zhi)以李。鹽商們的消費取向為文人們提供了(le)寄情(qing)園林、弛騖山(shan)水的物質基礎(chu)和創作靈感，文人們也以自(zi)己(ji)特有的方式來回應鹽商們的尚文需求和知(zhi)遇(yu)之(zhi)恩。
“揚州八怪”代表(biao)人(ren)物(wu)鄭燮（板橋）曾為(wei)馬曰琯的小玲瓏山(shan)館撰書“咬定(ding)幾(ji)句(ju)有用書，可忘飲食；養(yang)成數(shu)竿(gan)新(xin)(xin)生竹，直似兒孫(sun)”的楹聯，其清新(xin)(xin)寫意中透出(chu)幾(ji)分詼(hui)諧和調侃。
更(geng)透(tou)出靈(ling)動才氣的(de)是(shi)(shi)“揚州八怪”之一金農助商解圍故事。一日酒宴，某商圍繞“飛紅(hong)(hong)”酒令苦思不得其(qi)句，只好順口說道：“柳(liu)絮飛來片(pian)片(pian)紅(hong)(hong)”。座中頓時嘩然，稱其(qi)為杜撰。金農卻說“此(ci)元人詠平山堂詩也”，完整的(de)四句是(shi)(shi)：“廿四橋邊廿四風(feng)，憑欄(lan)猶(you)憶舊(jiu)江(jiang)東(dong)。夕(xi)陽返(fan)照桃(tao)花渡(du)，柳(liu)絮飛來片(pian)片(pian)紅(hong)(hong)。”實際上(shang)這哪是(shi)(shi)元人詩句，分明(ming)是(shi)(shi)金農為解鹽商之圍當場口占之詩。
在中國古代文人(ren)身上，時常會看到一種(zhong)“物(wu)質(zhi)上——乞(qi)養(yang)(yang)，精神上——自養(yang)(yang)”分裂式文化(hua)人(ren)格，但(dan)這種(zhong)人(ren)格到了兩淮鹽商(shang)這兒似乎有所(suo)彌(mi)合。他們互(hu)為依存，互(hu)為推崇，生生地把(ba)曾經歷過清(qing)軍(jun)十日屠城的揚州放大成了歷史文化(hua)名城。
四
作為清(qing)代與山西票商(shang)(shang)(shang)、廣東行商(shang)(shang)(shang)并駕(jia)齊驅的商(shang)(shang)(shang)業(ye)資本集團，兩淮(huai)鹽商(shang)(shang)(shang)們(men)不但(dan)沒有殫(dan)精竭慮地營造(zao)自己的商(shang)(shang)(shang)業(ye)帝(di)國，反而如碩儒雅士般(ban)沉醉(zui)于詩壇書(shu)苑，個(ge)中原由(you)頗值得咀嚼(jiao)，值得回(hui)味。
讀書(shu)好，營商好，效好便好
創業難，守成難，知難不難
這(zhe)副對聯出自于(yu)眾(zhong)多兩淮鹽(yan)商的故(gu)園－—安徽徽州(zhou)，吳(wu)敬梓曾將(jiang)其略作改動鑲嵌到了揚(yang)州(zhou)大鹽(yan)商萬雪齋的廳堂里。這(zhe)不(bu)只是雕刻在(zai)門(men)楣(mei)廳堂上的點綴，而是兩淮鹽(yan)商們的人生感悟(wu)的結晶。
據(ju)清光(guang)緒《兩(liang)淮鹽法志》列傳統計，從明嘉(jia)靖到清乾隆間移(yi)居揚(yang)州業鹽的商人(ren)共80人，除了陜商、晉商各有(you)10人之外，其余(yu)６０人均為徽商。
這(zhe)些來自程朱理學(xue)故鄉的(de)兩(liang)淮鹽(yan)商，自幼就受到了儒學(xue)的(de)浸(jin)濡滋潤，并因身(shen)處(chu)山水阻隔之(zhi)地(di)萌生(sheng)(sheng)了對外出(chu)謀生(sheng)(sheng)的(de)神往。所以，他們(men)把讀書(shu)與營商都(dou)作為實現人生(sheng)(sheng)價值的(de)途徑(jing)，當科(ke)舉不(bu)順(shun)時，則輕(qing)儒而(er)重商；當商而(er)有成時，則輕(qing)賈(jia)而(er)重儒，一弛一張，迭相為用(yong)。
于是，兩淮鹽(yan)商中既有“先(xian)賈(jia)后(hou)儒(ru)”之輩，也有“先(xian)儒(ru)后(hou)賈(jia)”之流，更有“儒(ru)賈(jia)兼備(bei)”之人(ren)，進而形成了其他商幫難以企及的儒(ru)商群體。他們的儒(ru)士之風不僅抬(tai)高了自己(ji)的社會(hui)聲望(wang)，而且創造(zao)了自身的商業文(wen)化。如“二馬(ma)”之鹽(yan)，包裝(zhuang)精(jing)美，享譽江(jiang)淮鹽(yan)市。鹽(yan)商張四教(jiao)精(jing)通(tong)《九章(zhang)算術(shu)》，并在業鹽(yan)過程(cheng)中將(jiang)勾(gou)股(gu)、商分運用自如。正是有了這樣(yang)的價(jia)值趨向，兩淮鹽(yan)商們才把“文(wen)化搭臺，經濟唱戲”盤弄(nong)得風生水(shui)起。